
《望春风》作者:格非,出版:译林出版社
──读格非近作《望春风》有感
中国当代的作家,特别是像格非那一代生于1950至1960年代的作家,大多对于「返乡」这个主题情有独锺。这或多或少与他们的人生经历有关:出生在尚未城市化的中国,长大后去初兴的城市读书、工作并生活,见证都市的扩张以及都市生活的迷蒙陆离,亦见证旧日乡野生活的日渐凋敝。因此,他们不厌其烦地在文学创作中回忆童年与少年,向往树影麦浪的乡间情境,既感怀于乡土文明的失落,也是作者本人在抵达中年之后,对于逝去青春自然而然生出的怀恋与不舍。
「江南三部曲」最后一部《春尽江南》面世已有五年,格非又一描摹故乡景象的《望春风》今年七月由译林出版社推出。有人称这部二十三万字的长篇小说是一场「奥德赛式的返乡之旅」,我却并不赞同。荷马史诗《奥德赛》讲述希腊神话英雄奥德修斯于特洛伊一战后,经海路返乡,却意外激怒海神,被迫水上漂流十年,终于回到故乡,击退敌人,与妻儿团聚。
可以说,奥德赛的回乡旅程充满了奋进、高昂以及胜利的意味,而格非在《望春风》中为主人公「我」(赵伯渝)铺排的离乡再返乡的旅程,则充满了无奈甚至寥落的情绪。
全书共分四章,每章又分若干小节,大多以书中人物命名。小说篇幅并不长,却以群像式笔法写出江南儒里赵村男女老少数十人物的喜忧爱恨,彼此关联,互为参照。有些寥寥数笔,有些却颇费笔墨,一颦一笑十足生动。这看似是一村或一城的往事,也在某种程度上映照出一国之变迁。在我看来,这数十小节在内容上约略可分为两部分:前半部分热闹,人来人往;后半部分寥落,人去人散。作者在前半部分留下的伏笔与暗示,在后半部分一一拆解,这不禁让人想到《红楼梦》。前八十回积攒的满园热闹与繁华,在后四十回消逝凋零。而曹雪芹在百多年前用过的这个巨大而意味深长的反讽,被格非借用在新书中,像极一场难以言说的喟叹。
群像式写法是亮点,却也成为小说叙述的牵绊。《望春风》体量与篇幅均不庞大,这注定了书中相当一部分人物性情难以得到淋漓呈现。读罢此书后,除去主角和若干配角(例如泼辣风骚的妓女王曼卿,受辱后服毒自尽于蕉雨山房的琴师赵孟舒,以及改革开放后骤富起来的乡镇企业家赵礼平等),我们似再难找到鲜活饱满、予读者深刻印象的角色。人物如走马灯般来了又去,有些并未起到推进剧情或丰富情节的作用,略显遗憾。
格非曾在一次访问中,提及自己此前的写作有时显得做作,而今次《望春风》中,他想采用更为平实自然的语言。格非所谓的「做作」并非矫情,而是他用词与造句一向有浓郁的学院气质,不想也不愿做出更为「接地气」的尝试。而在新作中,我们不难发现文中词句都更显平实,不再沿用早期作品中神秘甚至凌厉的笔法,转以厚实平静的语调,若乡野说书人一样,娓娓道来一段发生在远方的传奇。全书看下来,我们找不到情绪上过度的起伏跌宕,即便在叙述生死离别时,作者用笔也是冷静且抽离的。可以说,作者与书中的「我」在身份上有相当的重迭:二人都是旁观者,「我」身处城中,游走在不同人家的曲折故事之间,而作者本人更抽离些,在另外的时空中,望着一城人往来出入。
若说格非在《望春风》中还有什么颇见新意之举,则不得不提到本书结局。《望春风》将「江南三部曲」中的绝望意味消解大半,为读者也为自己留下一个开敞的、蕴藏生机与希望的尾声。如果说《春尽江南》写的是人事皆「尽」的哀伤,那么《望春风》则着眼于一个「望」字,诚如作者所言,包含他「弥合创伤」的种种努力。经历种种苦难磨折后,书中的「我」与春琴终于相依相伴,在宛若世外桃源的便通庵,过上勤耕雨读的朴素日子。兜兜转转,回到原点。
「我朝东边望了望。我朝南边望了望。我朝西边望了望。我朝北边望了望。只有春风在那里吹着。」全书最末这寥寥数句,坦然且开阔,亦呈现出东方哲思中最难以言说的轮回与更迭命题。优雅的格非仍在,只是更温和了,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在如今的时代,作家们愈见温和的书写,究竟是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。■文:李梦